2013年2月15日 星期五

歷史,斷掉,分兩邊-寫在一世紀之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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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華民國在台灣慶祝百年生日,為了這個慶祝,中華民國的政府特別挑選了百年人物,電視台還特別拍了百年人物誌的系列節目。有趣(荒繆?)的是,中華民國在台灣的百年人物中,有些人,從生到死,大抵都與中華民國不相干。比方說,蔣渭水。

他的出生(1891),橫跨了兩個時代,從清領時期到日治時代;他一生影響當代後世甚鉅的活動,都在日本殖民政府的壓迫下進行;他的死(1931),比中華民國在台灣重生(或還魂?)還早了十九年,他一輩子都沒見識過國民政府的德性,更遑論對中華民國有什麼貢獻了。再比方說,賴和。他的生(1894)一樣橫跨了兩個時代,他的死(1943)也還在日治時期。他是台灣新文學之父,但是跟中華民國有什麼關係呢?如果賴和死後還和國民政府有什麼牽扯的話,大抵是賴和的神主牌在中華民國於台灣再起後,先將它請入忠烈祠祭祀(1951),後又把它當成匪諜趕出忠烈祠(1958),後來又把賴和當成支持中華民國的抗日烈士請回忠烈祠(1984)。不論中華民國政府怎麼在賴和身後進行政治操弄,也改變不了賴和是台灣人,國籍日本,這個歷史上的事實。更甚者,賴和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台獨份子(且見賴和金句,『天與台灣原獨立,我疑歷史欠分明』),他若多活幾年見到中華民國政府的德性,憑著『勇士當為義鬥爭』,『兄弟們!來--來!來和他們一拚!憑我們有這一身,我們有這雙腕,』,怎能容許台灣土地上這樣不公義的事情發生呢?

比起這些名留青史的百年人物來,更多人的生命記憶在這百年中被中華民國強行介入,硬生生的切成了兩半。這些人是很一般的人,就如同現在的你我,很努力的生活。但是離生活很遙遠的政治權利的運作,卻逼迫著這些人。他們不遠,他們是你我的父執輩,祖父母。

我所知道的上一代,他們的人生就都這樣被切割成兩半。這個故事我講過很多次,現在我還是要說。

阿公阿嬤都已經過世了。1945年以前,他們是一對平凡的夫妻,阿公做點小生意,阿嬤在鳳梨罐頭工廠上班。1945年底,日本戰敗離開台灣以後,他們還是一對平凡夫妻,但是罐頭工廠已經關閉,阿嬤失業了。生活開始有困難的轉變。

人說『山雨欲來風滿樓』,中華民國要來台灣之前,風聲鶴唳也開始充滿台灣各地。先是物價不斷攀升,全面通貨膨脹,伴隨著陳儀在台灣的貪污腐敗,並且制度性的禁止台灣人參與政治運作,民怨越升越高。一年以後,民怨潰堤,爆發二二八大屠殺。在那一場屠殺當中,平凡夫妻我的阿公阿嬤,歷經生死存亡的險惡掙扎。

大屠殺發生的時候,阿公原本正在(高雄)中街仔(今三鳳中街)的中藥店做生意,軍隊來了,看到人就開槍: 中街仔的兩邊出口各挺著一把機關槍,咻!咻!咻!殺無赦!阿公在槍林彈雨中矮著身子,又爬又跪沒命的一路躲一路逃回家;回到家,不敢現身,大氣也不敢喘,從後門溜進家裡,躲在儲藏室裡。軍隊在阿公拼死回到家裡的時候也抵達了家門口。到達之後,當時在家中的所有人(阿嬤,大舅,大姨和二阿姨)都被強行拖到大門外並且捆綁著,跪著;槍口來回的指著她們,詢問家中的男丁到哪去了?大姨口述告訴我說:「那天,天空下著毛毛雨,你阿嬤肚子裡面懷著你二舅,一邊是你大舅,一邊是我,我們兩個拉著你阿嬤的手;我一邊流淚,一邊叫著『阿母!阿母!』,你阿嬤捏緊我的手說『免驚!免驚!大家在一起,要死也在一起死!』」可憐的阿嬤,肚子裡還懷著二舅,軍人竟將他連拖帶拉,扯到街上,拿起槍拖像是毆打流浪狗一樣猛打一陣。(今天,二舅總是心懷感激的說,如果當時阿嬤不夠堅強,現在就不會有他了。)


在細雨中飽受折騰之後,一名長官最後叫士兵放了阿嬤等人;窒息的生命到這裡終於有機會朝未來喘息;然而,恐懼卻再也離不開他們了!

為了求生存,阿公後來加入了中國國民黨。中國國民黨為鞏固地方政治勢力,透過政治操作及選舉運作,在地方上利用農漁會,里長,鄰長,鞏固樁腳網絡。阿公後來當了一輩子的鄰長。鄰長是無給職,唯一的好處在我記憶中是有免費報紙(聯合報)可以看,並且,每到選舉,阿公都會收到一大堆聘書來請他當顧問;即便阿公已經過世幾年了,家中還是會收到中國國民黨候選人寄來的聘書。(所以我應該把聘書燒給阿公嗎?)

中華民國用恐懼的利刃把他們的人生切成了兩半。所以他們的後半生充滿了扭曲。比方說,經歷恐怖的二二八大屠殺之後,阿公阿嬤這樣教育我的大舅大姨和二阿姨,讓他們也都成了中國國民黨的黨員,讓他們往後的人生可以順利一點;而我的大舅大姨和二阿姨,都成了中心不二的黨員。這人生的決定是他們自己的抉擇呢?還是歷史的恐怖陰影已經逼迫他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?

二舅我媽還有小阿姨是在大屠殺發生之後才出生的。二舅選擇當個正正當當的生意人。小阿姨則是在家庭的氛圍,社會的氣氛之下,最後成了小學老師,也成了中心不二的中國國民黨員。小阿姨和他的先生最痛恨陳水扁了,因為當初阿扁降低了18%優惠存款(十八趴)的所得替代率,讓他們的退休今少了好幾萬。

我媽是個辛苦的單親媽媽。也因此,她僅遵阿公阿嬤的教訓,『不要亂講話』。『不要亂講話』是我小時候經常被教育的。亂講話會有什麼後果,年幼的我當然不知道。最深的記憶是,有一次我問了一句『為什麼參謀總長一直都是郝柏村?』,大人們嚇的要死。現在我知道,當我『亂講話』的時候,那個把他們的人生切成兩半的中華民國惡靈,二二八大屠殺,便倏忽出現了!

你知道嗎?阿公阿嬤的後半生在扭曲壓抑下渡過,連帶著,第三代的我也難以正常成長。我不僅被教育『不要亂講話』,還被教育成『不准說母語』。所以我的福老話,客家話都是往後自學的,我的母語差一點就要成了我的第三外國語(第二外國語是英語)。

中華民國在台灣慶祝它的建國百年,不過,這樣一個國家到底有何顏面面對歷史的真實呢?還是,它依然要用他的強權,透過行政,宣傳,教育,將歷史切斷,分兩邊,只留下看似美好的部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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